黄尘清水（2）
安东尼奥在床里醒来，盯着起了皱褶的奶茶色天花板几秒。天花板上面垂下的一个吊灯半死不活地亮着。他眨了下眼睛又闭上了。他闻到了烟味和咖啡味。罗维诺半裸着身子坐在床上，翻着一本卷了边的廉价书。他把嘴里的烟取下，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安东尼奥对着清早照进房间来的阳光打呼噜。手揽上恋人的腰。
这是一个不幸的房间，早上阳光来得及时，催人醒，而下午午睡的时候却受不到太阳的眷顾。这是在路上的第三天，他们仍然有余钱能住廉价旅馆。凌晨两点他们从小酒吧回来，带着爵士乐的余韵和一身酒气，安东尼奥差点要在楼梯间吻上罗维诺的脸，被又气又好笑的罗维诺推开，两个人一起被拍在厚厚的门板上，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骂人话，只能让这两个疯子笑得更厉害。
在睡眠持续了三个小时之后，罗维诺睁眼醒来。车上的睡眠还是有点效用的，他悄悄下床偷了安东尼奥一根烟，点燃之后便开始看印刷粗劣的盗版书，他的西班牙文已经很好了。罗维诺合上书，安东尼奥往他那儿凑了凑。
罗维诺拍拍那张松弛的脸。“嘿，混蛋，快点醒来。”
被他这一拍，西班牙人的眉毛又松开了。“别那么早就起……”他把手臂蛮横地往空中一挥，碰到了年轻人的肩胛骨，顺势抓住了他的臂膊。“今天没什么事可做……”
“如果你能把你的懒屁股挪一挪的话，我们能更快地到南边。”他嘟囔道，不愿意被那只手再次拉进被窝。
“我们今天不走了。”他用手环着罗维诺的腰。“不走了。”
“那去做什么？”罗维诺斜躺了下来。
“去见一个人，罗维……”他往上躺了躺。“一个老朋友。他老早在这里定居，我却没来看过他。”
“我听你说起过他吗？”罗维诺微微皱了皱眉。
“没……”
“那你可以自己去，我想去街上看看。”
“我希望你能去见他。”安东尼奥的声音沉了一些。
罗维诺的脖颈靠着不舒服的枕头。“他是个什么人？”
“开餐厅的。有个女友，不知道什么时候结婚。”安东尼奥把手靠在罗维诺的脸颊上。“……我们能待会儿再谈这个吗？”
罗维诺盯着前方花瓶里玫瑰和百合的残骸，停顿了三五秒。“我想我们要快点动身了……速度再快一点，赶在秋天结束之前。”他仍然睁着眼睛，睡意全无。
“……哦，小伙，别紧张，南边的夏天永远不会结束。”他想要快点进入下一段睡眠，语速放得极缓。阳光占领了四分之三的地毯边沿，马上就要延伸到床边，但是什么事都不能打扰他珍贵的睡眠。
而且是的，南边的夏天永远不会结束。罗维诺无法反驳这一点。
※
我们都在寻找真正的“人”，并为这样的生物痴迷不已。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安东尼奥的挚友。虽说是挚友，他们认识也不过数年而已。基尔伯特是后来经罗德里赫引见的，那时候安东尼奥还人摸狗样地穿着贵得要命的西装参加各种宴会，见识过一堆蠢人之后，你就明白一个有真正智慧的人是如何在他们之间发光的。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不走寻常路，他可以是一个同贵夫人共舞的翩翩公子，也能是抽着廉价烟草的无业游民，在十八岁时，他和安东尼奥一样，家境优渥，手里有着闲钱能去赌博，请姑娘喝酒，做一些毫无意义但能彰显身份的事情。安东尼奥一个月之内陪六个姑娘看了同一个戏班子演的唐璜，他最大的乐趣就是观赏魔王那拙劣的化妆导致的表情扭曲。当然，对六个姑娘讲同样的几个笑话也是很累人，他得承认。
十九岁的夏天，弗朗西斯和安东尼奥一拍即合，顺带上基尔伯特，三人一起踏上旅途，他们不眠不休数个晚上，发誓要追寻到这条公路的尽头，把车扔进太平洋，在沙滩上烧火。但这个愿望没有实现，车子在西边的海岸城市彻底损坏了。
安东尼奥顶着黑眼圈，手臂皮肤被晒成红色。他推门走进一家看起来识货的当铺，脱下了订婚戒指放到老板面前。
“我屁都不懂但是这东西贵的要命，你明白的吧？”他简洁明了地说道。
当铺老板的两只眼睛拖着两个厚实的眼袋，脸上的每个皱褶似乎都能沁出油滴来。他摘下了玳瑁框的眼睛，用放大镜看了看那个指环，甚至没看到工匠的印迹和戒指内侧环上的一排爱语，帕金森的手就打开了木盒子，装腔作势地拿了两张纸币给安东尼奥。
安东尼奥看了那可怜的面值，强压住心里的怒火。“这是我未婚妻给我的戒指。”
“那你就更不应该当掉它了。”当铺老板撇撇嘴。肥腻的手抓了一把硬币放在那两张纸币上面。“这是最高价。”
安东尼奥拿了那堆钱走了。弗朗西斯在门口等他，带着他一贯的微笑。“那个婊子养的不识货。”他带着怒气说道。
“这里是小地方，不是纽约。”弗朗西斯拍着他的背说道。“商人向来狡诈，他们都是骗子，而且不太温柔。”
弗朗西斯总是对各种人心存疑虑，他称商人是尖刻的骗子，姑娘是温柔的骗子。安东尼奥在数年后的记忆清理中突然明白，也许弗朗西斯才是真正的骗子，他用轻柔的语言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但是你又没法不去听他嘴里吐出的魔咒，那是被智慧和热情包裹过的完美炮弹，你甚至能从中尝出浓浓的诚意。
一个月的风流日子过后，基尔伯特同样从那家当铺里走出来，他当掉了一只钢笔和一个怀表，差点和当铺老板打起来，基尔伯特早该料到这样偏远城镇的店铺里都会备有猎枪，所以在事情真正闹大之前，他走出店门。
“哦我的朋友，我们终于要踏上归程了。”弗朗西斯双手搭上他俩的肩。“我们的伟大旅途要结束了，你们感觉如何？”
“它会一直继续的，我们会再次相会。”安东尼奥说。
“我感觉我永远甩不掉我的狐朋狗友了，我们会重逢的，在未来的某一天，等我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基尔伯特说。
然后他转过身，把车票塞给了安东尼奥。“拿好了，你个幸运的混蛋。”他一掌重重拍在安东尼奥的肱二头肌上。“这张票能到堪萨斯。”
安东尼奥突然觉得眼中要沁出泪来，他抱住了基尔伯特，然后放开。这个混蛋卖了父亲给他的怀表给自己买了回程的车票，这个混蛋是这三个人里最赤诚，最不像骗子的圣人，他眯起干涩的眼睛给了基尔伯特一个极丑的笑容。 “我会还你的。”
弗朗西斯这时候走上前，把手放在他们俩的背上。“我们还会再相会的吧。”
“当然……兄弟们，当然。”
※
罗维诺看着安东尼奥跑去吧台，一个穿着厨师服的男人走出来，他们俩先是说了些什么，然后安东尼奥抱了抱他许久未见的挚友，然后把他带往自己这边来。
“这是罗维诺。”安东尼奥笑着说道。
“你好。”罗维诺点了点头，抿了抿嘴当做是笑过了。
“他真是可爱。”弗朗西斯嘴角带笑。“你们是一起旅行的朋友？”
“不，弗朗西斯，他和我是一起的。”安东尼奥说道。“他是我的恋人。”
罗维诺敏锐地感觉到弗朗西斯的眉间在那一刹那出现了褶皱，但是那褶皱以迅雷之势被抚平，然后是一个大大的笑容，弗朗西斯走上前一把抱住了罗维诺，也不管后者愿不愿意。
“安东尼奥，他太可爱了。我为你感到高兴……”弗朗西斯放开了罗维诺，忽视了年轻人的一脸怒容。“我应该马上把珍妮介绍给你……她去买杂货了，晚些回来。”
“我快要迫不及待了。”安东尼奥笑着说道。“我在这里坐着等他，你可以先去照顾客人。”
“哦去他们的，我今天打烊。”
“我完全支持，但我不知道珍妮会不会同意。”安东尼奥拉开椅子坐下来。“你快些回去吧，等客人少一些后我们再聊。”
弗朗西斯答应回后厨，他的眼睛仍然在罗维诺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让罗维诺浑身不舒服，仿佛他长了一对蝴蝶翅膀。
“他很友善，对吧。你可以和他多说说话，他看起来很喜欢你。”安东尼奥翻开菜单开始看。“你觉得珍妮会是什么样的人？我至今不敢相信弗朗西斯会结婚。他不是那种会随随便便组建家庭的人，珍妮一定很可爱。”
“我不觉得他喜欢我。”罗维诺说。他装作看着手里的菜单。“这里的收费真是贵得要命。”
“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看起来……很惊讶。”那个混蛋为了掩饰这一点，就这样突然抱住了他。“算了，别深究这件事，我又不能指望每个人都喜欢我这张脸。”
“你们俩可以多说说话，他绝对不是讨厌你……”安东尼奥说道。
罗维诺放下菜单。“明天我们总该走了吧。”
“别急，罗维诺。”安东尼奥看着他。“弗朗西斯和我有些事情要商量。”
安东尼奥一想到那件事，脸便略带愁绪。他已经不那么年轻了，弗朗西斯也是，理想和梦境会随着年龄消磨，在有限的生命里我们重复着这种衰败。在他们仍然有力气去捞起即将被水流冲走的失物的时刻，他们就会这么做。而更多人只是看着那失物飘走。
基尔伯特，安东尼奥念着这个名字，它无数次地被想起，被写下，再一次把这个名字读出声的时候，它的音调已经略显陌生了。
你在哪儿，基尔伯特。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