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写🔨🌽和👴👴。近期动森

北方航路(上)

心情不好遂来发文……打算放入诗集中的一个中长篇,这里只是前半部分。有关于灵魂的私设,字数约为10000字,请自行把握阅读时间。并不是永久放出,写完就找机会删除。

Summary:屹立半世纪不倒的黑色石怪——纽蒙迦德监狱始终屹立在孤岛上,常年被雷电交加笼罩着的黑色塔楼终结了它久远的噩梦,在风和日丽的那一日,坍塌。


北方航路

NOR-WAY

 

(一)纽蒙迦德岛上

 

他应该感谢那一次的坍塌。

那座监狱像是在所有生命迹象消失之后收到了一个自毁的讯息,而后从头顶的第一块坚不可破的石砖开始出现裂缝,而后那暴怒的海洋以海浪为掌,用足力气拍打着那黑黢黢的石基,那上面长满了已死的水生贝类.那片黑色礁石被撼动了,细碎泥沙融入海洋的身体。

于是海浪与雷电,他们沆瀣一气,主导了这一次的摧毁行动。这结果应当使每个幸运的脱逃者洋洋得意,而他并没有立即表示感谢,甚至连惊异都不曾涌上心头,仿佛这一切已经与他无关了,无论是这海洋与雷电,或者是掉落在海洋中被冲刷、磨碎的砖石,它们都已与这囚犯无关。

最终被徒然拣走的是一颗灵魂。他的躯体不知被落在了岛上何处,那副尸骸在剧烈坍塌之间别砂石掩埋,他便有了这世上最粗糙的坟墓——一堆黑色砖石杂乱排列,仿佛是一堆被烧灼成焦黑的骨片被随意堆摞。

“纽蒙迦德”。它的刻字不知还有没有被完整存留,如果那排字母正好掉落在了砖石之前,至少也能让人辨认出这是它的废墟。

而他不该想象的,关于后来人乘船路过这片孤寂的海域时,他们所展现的那种可笑表情。这儿曾是纽蒙迦德!他们可能会辨认着那些字母,啧啧称奇,然后踩上那些黑色砖石,踩上他黑色的无名坟墓。

他静静躺在那儿,像个不被打扰的孩子。屈曲着膝盖,他自认为自己是蜷缩在那儿的,他的灵魂可能没有一个确定的形态,就这样漂浮在砖石底下,在缝隙中静默着闭眼。

死亡已经降临。这个老囚犯想。它真的就这样简单地降临了。他应当可以变成自己想要的任何状态,这是死后,即便是个老囚犯也有回归自由的最终权利。

没有哪一颗灵魂是如此乏味,甘愿在坟墓之中单独居住。天地联结,在黑夜之中乌云散尽,没有电闪雷鸣,自然,海洋也放弃怒吼,天地动荡与高塔倾颓已经结束,黑色坟墓之中安然蜗居着他的灵魂。

但是他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仍然蜷缩在那儿,度过整个白天。

天空放晴,夜幕落下,垂落的星星们放射光辉,曼妙星河的腰际闪烁着宝石钻辉,而且慢慢地,它移动着划过夜空,像长着鱼尾的水宁芙。

这是这片海域的生物从来没有见过的美妙胜景,溯流向北的鱼群在月光下留下迅疾移动的影子,礁石上的贝壳半浸在水中浅浅呼吸,而那最为好心的浅层洋流在退潮之后依依不舍地远离了他,轻柔的浪潮抚摸着浅滩。黑夜不再张牙舞爪,吸取整片海域的蓝色光辉,它在月光照射下反射着光芒,接受星河的倒映。这是这篇海域第一次被如此善待,也是月夜第一次对这废墟造成的黑色坟墓展现柔情。

那颗灵魂似乎不买账。老囚仍然躺在石砖缝隙之中,安静得像是做了这皴黑坟墓最后一块嵌入海洋的地基。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了,他躺在那儿一言不发,连动都没有动过一下。

这应当成为他永恒的墓地。整个墓地都像是被雷电引起的大火烤焦了一般,那是站立于纯白墓地对立面的黑色坟墓,一块海洋上的黑色脓斑。

他在那个时候似乎发出了一声轻叹,灵魂摆动着银白色的光,就算是那一小块的光晕,对于这黑色废墟都太过奢侈。

他的灵魂宛如一颗形状完好的银色眼泪,点缀在黑色里。

 

    【……本世纪最为臭名昭著的战时监狱——纽蒙迦德在昨日凌晨3点左右意外发生坍塌,据目击者描述,在坍塌当时纽蒙迦德高塔周围并无强烈魔法打击,此次坍塌如同“一种预设的自发行为”。目前,纽蒙迦德孤岛已成废墟,岛上并未检测到生命迹象。德国魔法部方面正在积极调查,本报将继续跟进后续情况。】

 

 

  • 纽蒙迦德废墟

 

没人知道这块废墟经历了什么,所有的故事,乃至于那一场暴风雨夜里盖勒特·格林德沃的死亡之前的落幕陈词都将消失无踪。这世上记录下那段话的头脑都已经殒灭。

那些无知的麻瓜渔人继续被混淆咒的残余力量影响着,驾驶着他们的渔船向前绕过这座孤岛,剖挖这片贫瘠海域更多一分。

对于那些同类来讲,他们能够认出那是纽蒙迦德,至少那是一所闻名世界残暴监狱的腐臭残骸,他们听着那个传说:那一晚,毫无预警,它在亮如白昼的雷雨夜里宣告死亡,从塔尖最高的那一块石头开始损毁。

人们在寻求一个人证,纽蒙迦德岛对面的巫师聚集地有没有人曾见到,一阵浓烈黑影穿破坚厚的防护魔法进入雷鸣之岛?有,他们说这是真的。伏地魔幻影移形的痕迹十分明显,而他似乎也对这不祥之地避之不及。他曾造访,是他导致了盖勒特·格林德沃的离奇死亡。

至于这一次的坍塌?纽蒙迦德小岛对岸的德国沿海小镇上的巫师住民们有许多种理论,他们相信这是黑魔法的反噬、神秘杀手的破坏以及波罗的海塞壬对于纽蒙迦德海底地基的侵蚀。

 

把玩着一些黑色碎石,神情得意地向游客炫耀:“这是那个老坏蛋的墓石。”他们拿起它,让石头掉落下一些黑魔法的魔尘。“这是砸向他脑袋的那一块石头的碎屑。绝对不假。”

他们还会指着上面熏黑的痕迹。“这是他的血迹。”他们对每一个年轻的游历巫师都这么说。“这是格林德沃在死前攥着的那块石头。他老得没了力气,面对伏地魔只能像一只蟾蜍!”“他在地上匍匐着,手里攥着尖利的石头,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格林德沃就把那块石头丢向了黑魔王。他在这个继任者的眼中一文不值……他甚至经不起一个钻心咒的折磨……”

“而后……是一阵让塞壬都得堵上耳朵的尖利惨叫,噗得一声,他便死了,他右手的石头还没能扔出去……”

他打了个响指,继续给游客展示那块看似普通的黑色石头。“这就是那块石头。”在一阵惊呼之中,那个年轻人咧开了嘴,知道一桩好的买卖已经上门。

黑色的石头可以贩卖,那些印着死亡圣器的纹章也卖得极好,如果能在那之上附赠一个纽蒙迦德刻字的纹身咒语,顾客们便可以乐开花。也许这些愚蠢的人们应当庆幸,埋葬于黑色废墟底下的灵魂并没有立即逃离永世牢笼到处晃荡,不然他们每一个都值得被黑魔王的鬼魂戏弄,得到长达一个月的噩梦。

事实上,那些海鸥可以告诉你,根植于纽蒙迦德底部的藤壶岩层可以告诉你:没有人曾经登上那片废墟。纽蒙迦德在那之后便没有过打雷下雨的天气,海神似乎已经停止了对这片海域的长久惩治,小岛在接下来的两年维持了美妙的艳阳天,偶有阴霾,云层也是匆匆离去,把雨水留给瑞典小镇或者是芬兰港口。

但是,如果有巫师被好奇心撩拨得太盛,在岸边架起船只并畅想着踏上废墟,打扰前任魔王的安眠,那么在他的船开始航行时,阴云就将在小岛上方开始滋长。通常在那艘小船行驶到一半之时,从天而降的一道闪电毫不客气地砸向它面前三十米远的海面,海洋的魔法埋伏在此处等待着,一片高浪腾起,在暴雨之中将小船卷裹严实。

这常常是那些冒险者最后的想法:他们即将溺毙。魔杖脱离手心,海浪如同一张巨大的手将他们的身体锁在手心,海水侵占了视野并充盈气管、肺脏,身体逐渐无法扑腾,只能任由最后的力气离开指尖。

但他们通常并不会死,冒险者会在出发点不远的海滩被发现,然后屁滚尿流地迅速离开。

“这是黑魔王的诅咒!”他们一边奔逃一边把这个故事告诉德国人们,从沿海小镇传向首都柏林,从乡镇协会传向魔法共和议会,从欧洲大陆到全世界:格林德沃在死后仍然掌管着纽蒙迦德的神秘力量,侵扰着纽蒙迦德周围海域。就算他在这之前曾被剥夺力量,囚禁了一世。

这是2000年巫师界广受争议的谜团,和最受巫师小孩欢迎的睡前恐怖故事。

 

他们喊着:“嗨呀!嗨呀!”繁忙出海,禁渔期游巡的鱼群已经到了大洋彼岸,无力远游的鱼类被淘汰,而被捕捞至湿黏黏的渔船仓内。它们大多数都是不同族类,鳁鱼、鳕鱼、滑腻腻又扁长的比目鱼,它们挤在一块,不时吐出白沫润湿对方的身体。

 

 

 

 

(三)纽蒙迦德周边,波罗的海海域

 

第六年也即将过去,而他仍然没有挪过窝。转变在悄然发生,就如同海边的乡野巫师所说的,一些海底生物正在缓慢侵蚀纽蒙迦德的基底。他的坟墓正在被攻击。波罗的海海水里充满魔法,它滋养着海底的神奇生物们——塞壬和人鱼,还有微小不得见的水中仙子们,舞动着小小翅膀从海面露头。偶尔,这儿也会有巨大的海怪从海底伸出触手来打扰浅海世界的安宁。

纽蒙迦德在建设之初就已经考虑到了波罗的海种混杂浓厚的魔法力量,设计者甚至考虑了严寒和雷电的效用,把它们和训练有素的塞壬守卫们联系在了一起。所以即便在这所监狱之中只剩一个囚犯的状态下,电闪雷鸣和塞壬唳叫仍然没有停止,这种听觉上的酷刑一直持续了五十年。

那一个不幸的日子,他突然感觉下身一沉,那片支撑着他的碎砖石平台空如无物,他如同一块铅石急速坠落,像死去的海鸟,又像是铁锚。他坠落,落在海洋的中心。

没有什么哪儿是能够永远坚固的堡垒,即便是落成之初就预备成为永恒之狱的纽蒙迦德,它有一日也会被侵蚀殆尽。那块石头承受不住他了,任由他沉入海中

他想看清这个水中世界,却发现眼前一片模糊。耳朵浸在水中,但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连死亡都没能恢复他灵魂的健康,太过讽刺。他想。

一百一十四岁的他是什么时候失去视力的呢?当他再也没法耳聪目明,眼中浑浊的晶体覆盖了天地,当盖勒特可能再也没法拿起笔好好写字,或是看清报纸碎片的那几行小字。他收到的最后几封信里面除了那最可怕的一封,还有一些信纸的碎片,他驯养的那唯一一只老猫头鹰给他拾取了残破的报纸,那上面的铅字标题穿过长满云翳的浑浊晶体,模糊的影子投射在视网膜。也许他还得感谢那些巫师媒体,因为他们总会把关于“某个人”的事情用黑粗字体的大字体打印在版头。

让我沉下去吧!格林德沃在心里想着。让我沉下去,沉到最底下去,我既听不到声音,也看不见了。别让我想起那些事情。

他空荡荡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酸涩的寒流,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

那些完好的灵魂会去到哪儿?去到他们的故乡,或是去到亲人身旁,再不济也能在死亡发生之后,痛快地化为一阵清风,微微拂过爱人的发梢,与他所眷恋的一切相伴。

而他在这儿呆了整整两年,死神也没有来叩响他墓室的门扉,既没有引渡他前往死者的世界,也没有来将他恶毒的灵魂拖入地狱。他是说,如果三兄弟传说里的死神真的存在,他必定会在巫师死时来攫取灵魂。

现在看起来他的刑期并不是没到,而是他被遗弃了——他的刑罚便是永远呆在这个地方,以一个苍老的姿态留在海里,慢慢下沉。

但他自顾自地往下沉去,盖勒特穿过了一些鱼群,它们穿过了他,阳光正在逐层减少,他下落之处是深不可测的无底洞。

他睁眼,又闭上,一些微弱的光在他眼前晃动,他猜想是射入浅海的光束。然而大片的白色仍然覆盖在他的视野之内。耳朵的情况并没有比这个好多少,他能感觉到水流涌动时的震动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那片模糊的金色在扩大,他愣神,一股冰凉的风吹过身体,接着是巨大的压力。“停下!停下!”他在心里大喊。“该死!我都已经死了!”那股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笑的是他也没什么气能吐出了。

可怜的老囚只觉身体如同一块从海底浮起的永冻土,冰凉彻骨。压力瞬间撤离。“我已经死了!”他大喊着,竟然在那一刻感觉到了一些模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不是幻觉。

但格林德沃一点儿也不感到庆幸,两双发皱的双手摸索着。承接着他身体的木头质感不算太好,但他坐的地方算是足够宽敞。一艘船,谁能想到刚刚托起他往海面上方运动的是一艘船!就是这该死的东西将他托起,让他差点儿被压扁。(就算是灵魂,被压缩也是非常不舒服的!)

然后还有更糟糕的东西在等着他:一轮初升的太阳正在注视着这儿,空气仍然清冷,但波罗的海已经不再冰封千里,白光充斥着视野。他那疲乏的眼球正在描摹这个天地,虽然用的是最不清晰的笔触。他的耳朵也没有那么聋了,能听见海面上呼啸风声。

盖勒特·格林德沃坐在一条小船上,从两年的灵魂长眠中醒来。但他既没有因为重获新生而欣喜若狂,也没有为自身的孤独寂寥红了眼眶。他晃了晃脑袋,试图把残留的海水甩干净。“该死的!我已经死了!让我死得彻底一些!”

他朝着船头那一圈模糊的光说道,那束光没有移动也没有做出回应,他花了下一秒中的一半判断自己是不是把停在船头的海鸟认成了死神。

“我可没召唤这些。”他摸了摸屁股底下平整而粗糙的木板。“但我应该呆在‘那儿’。”

那团模糊的光晕竟然动了动,仿佛在表示同意。

它有什么可同意的!不对,它既然同意,那就不该把他从纽蒙迦德的废墟里活生生——不,死沉沉地拽出来。“我猜你是来带人走的。”

那团光晕又动了动,然后他的耳朵嗡嗡地响了起来,他的听力仍然像两年前一样烂糟,这让他听不清对方的话。

“你……海…………波罗的海……回去……”

他勉强抓住了这几个词语在脑子里咀嚼起来。大概明白了它是要他做些什么。“我没有理由走。”格林德沃把自己的双手包在了囚服破烂的袖子中。“如果你不是来强行引渡我去地狱,那么我也无意进行什么死后冒险。”

“别…………不可能…………呆在……”

他痛恨自己的耳朵,但也没法听得更清楚一点儿,在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格林德沃回答:“那我有什么地方好去?”他皱了皱眉头,然后把头低下,略显心虚。“我的确没别的地方好去。”

德国,他的家园,早就撇弃了他。家族树上他的头像被烧了一回又一回,直到那面坚韧的魔法挂毯被强烈魔法烧出了一个洞。欧洲别的地方都将排斥他的到来,他身上属于囚犯的那种追踪魔法不知还能不能在灵魂身上起效,如果那是真的,那么在他踏上欧洲大陆的第一秒,那片土地就会开始着火,树木张牙舞爪地前来牵绊他,土地里的根茎将束缚他的双脚,还不等他摆脱这些,当地魔法部就会即刻到达现场。瞧瞧那些他曾侵占过的土地:丹麦、挪威、瑞典、比利时、荷兰、法兰西、奥地利,大半个欧洲都是他不可涉及的地域。

他的眼睛在思索过程中微微亮起,然后又立即暗淡了下去。的确,全欧洲只有一小处国土没有施放这类魔咒。因为那片土地上有着比这该死的魔咒更棘手、更令人心烦的大麻烦。别逼他说出那个名字,看在梅林的份上,给一个无家可归的老鬼心头横加一棒不是什么好行为。

“我哪儿都不去。”他坐在那儿如同一座枯骨磊成的小小堡垒。眯着眼睛看着那团诡异的光晕。

它没有再说话,也不会动了。

然而他的小小庆幸还没有坚持几秒,就被加速度牵制着往后仰去,仿佛要碎在船板上。然后是风,贴着他皱巴巴的脸放肆拉扯,格林德沃支撑起自己那轻如云雾的身子,事实上空气流动比海底洋流更难忍受。

他被带着向前航行,暖春后的海面碧蓝如同矢车菊嫩瓣,这也是格林德沃那模糊的眼前唯一能够确认的东西。

“该死的船,该死的海。”他在终于撑起了自己那空荡荡的胸膛后喃喃着咒骂。“该死的老鬼。”他补充道。

 

 (四)波罗的海沿岸

一场毫不仁慈的航行。

第一天过去,夜幕降临之时,他的眼前只存在两个光点,一个是那个踪迹诡异的光晕,另一个便是那大得吓人的月亮,它默默地挂在天穹之上,而他看不清哪怕一颗追随它的星星。

他默默地躺了下来,船的木板硌着他的背部,让他稍稍舒服了些。在纽蒙迦德,当他病痛缠身,后背疼得如同小恶魔在施无穷尽的钻心咒,脊椎破碎压缩而使得他身形变异,他都不曾用那干瘪的手从那狱卒手中讨来哪怕一滴止痛魔药。而他此刻躺在最坚硬的木板上,仍然感觉不到任何痛楚。死亡给了他一剂良药。

他难得没有注视着虚空,而是想要努力聚焦远处的光点。然而不成功,他的眼睛仍然是模糊的,边缘泛着异常的白光。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切病痛都已经远去,内脏不再感到烧灼,四肢也已健全。那为什么,这老囚的眼疾和耳聋仍然顽固存在?就算他现在只是一方无依无靠的飘魂?

他在前一年的假装沉睡之中已经放弃了对这种问题的思考,拜托,他是第一次死去,他是一个完全新鲜的——老头灵魂。没有人会对死后世界一清二楚,就算他是恶名远扬的黑巫师。

就像那个仍然在船头随着船只轻轻晃荡的光球,他对它一无所知。

自那不太愉快的开场白之后它便再也没有发出过声音,不是说这老头想听!他只是觉得如果这次航行是指引他从哪儿的海沟掉入海底地狱,这死神的代理人也得和他吱一声,他可不想在去向地狱的旅途中被牵着鼻子,过度颠簸。

然而现在迎接他的只有无止境的沉默。呼呼的海风吹得他的耳朵痒痒,海上浮光潋滟,贪食月光的鱼群在海面上方划过湿淋淋的弧线,不可测知的地方还有许多星星点点的灯光,浮动的水宁芙躲在浅海,人鱼们零零散散地在远方游动,两三个相伴地快速游过。

他们现在应该是在朝着厄勒海峡①前进,但他不知道自己更靠近哪一边的陆地。德国还是瑞典?他转念一想这也许也没有什么区别,瑞典魔法部在数十年前并无殷勤,却也没公开反对,精明的瑞典巫师们选择了中立,在战后和所有正义的朋友走在了一起。德国几乎在这几十年间都在和他努力划清界限,德姆斯特朗驱逐了他并不遗余力地谴责他,就像在回馈他当年对它的恶意一般。魔法部则是在对他闭口不谈整整五年之后掀起了一阵讨伐的狂潮,接着就是无止境的审讯、质询、录供和变相的羞辱。这一切在十年前方才逐渐停止。

他更希望那是瑞典——毕竟靠着一个不算太熟悉的地方,他还能把这当做一场观光旅行。

约莫过了一两个小时之后,陆地才露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看了看天空里的那个大光球,粗略地计算了一下方位,他们现在正在德国沿海航行。他想着:也许这就是他曾经操纵浪潮将那些胆敢冒犯他坟丘的冒险者们送回的地方。

那团小巧的光晕似乎看出了他的一时恍惚,老囚犯的视力已经变得好了一点儿,大概能看出来它是一团银色光辉构成的活物,现在在阳光照射下轮廓有些模糊。

“我以为你……”它又开口说话了,可他听不太清。

他维持着那个缩着背的奇怪坐姿,这是他在监狱里的习惯。他不太想暴露自己仍然有着一身怪病。而且与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活物解释一切是件费神的事情,他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觉得张嘴讲话都是件麻烦事。

它开始继续在那儿说话,说得尽量慢,老囚没有在意,只有一部分破碎的词句随着风飘撬动耳膜。

“我以为你想要看看这儿。”它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了些什么,混着一个能让老囚觉得刺痛的词——“家乡”。

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在悄悄摇头。那颗枯瘦的脑袋轻轻摇晃,低垂着。

然后又是一次足以缓解疼痛的沉默。

他连头都没抬。只能看着海岸越来越近,一条宽宽的,岩石铸成的堤坝深深扎进水中,海岸拍打着生长于其上的藤壶和礁岩,那些死灰色的泥垢塞在巨大石块之间,其中掺杂青黑色的水草泥苔,那些从海底生出的条状植物半死不活地覆盖在堤坝之上,浑浊的海水拍打着它。一个排水孔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上方,往海中倾倒着一些诡异的液体。

人们只用站在这条堤坝上稍稍眯眼,便可看到那怯懦窝在海洋中央的一团黑色碎石——曾经的纽蒙迦德。巫师们在这儿眺望纽蒙迦德已有半个世纪之久。他们曾成群结队在灰黑色的天空里看着军队开辟前往纽蒙迦德的海上通道,那些船只运送的人群中,大多数人耷拉着他们黑色的脑袋,默不作声,像一排排烧焦的黑木桩子。

最残酷的那部分回忆里曾经记载格林德沃在艳阳天之中望着那黑色石塔的塔尖,他亲自发下的预言被记载在大部分追随者的心中,纽蒙迦德将要屹立数个世纪,它比他还要长寿许多。

他仍然低着头,对这片陆地的回忆并不让他好过。那条船只是悄然随着那微小的浪波悄悄浮动,离海岸只有十米距离之远,让老囚能看见岸边残破灯塔的浮影,以及那些形状可疑的人型影子。

老囚没有把目光放在那儿哪怕多过一秒。五十余年前,一排排的人群,海边蓄势待发的船只,盘绕于纽蒙迦德顶部的巨大黑雨云在建筑物灰黑色的石墙上洒下影子,血与毒液,他们中的有一些人惊恐地看到了那层灰黑色的本质,血与毒液!无助软肢在空中挥舞着,随着狱卒的杖尖绿光闪过,一个黑色影子扑通掉入了暗沉沉的海,囚犯的尸体被海水卷走,一颗石子被永恒的死吞没了。

这,仿佛是给了那些人群中仍旧疯狂的不逊者们一个积极的讯号,他们或是大喊着“停下来!!!”或是直接撕扯声带发出尖叫,绿色的魔咒接连不断落在海面上,像一阵刺眼、无序的极光风暴。渐渐地,站在船头的狱卒们杀不过来人了,他们大多被扑倒,与那些恐慌的囚犯们一同掉入海洋。

他们中的一些人哭了,女巫们拉扯着自己长长的、纠结成团块的脏头发,脸上掉下浑浊的泪珠,她们悲泣着摇头呐喊,原本淡漠麻木的人群酷似一团冒泡爆沸的黑浆水。不断有人从船上掉下去,或是自愿跳下去,挣扎着被黑色海水吞没。他们听闻的一切都是真的:比死更恐怖的阴影统治着纽蒙迦德!他们宁愿死在它面前。

塞壬们不断从海面腾起长尾,它们的撕咬声混杂着鱼鳍拍打海面的巨响,响彻这片海域,越来越多的巫师被拖了下去。再往下游五十米,跨过那到界限后,无论塞壬们要对这些人牲们做些什么,德国政府都不会管制。

年轻的他站在岸上,把魔杖杖尖对准了那躲过海底塞壬的攻击,第一个爬上海岸的幸运儿。但在一秒钟过后他后悔。海岸上那具匍匐前行的尸体已经没了左小腿。

“你还记得他们吗?”那个声音从船头传来,古旧而平淡。

老囚的脑袋在那一刻被叩响,那其中却传来空荡荡的回音。他的确是沉浸在回忆里,但那些人脸,千千百百的人脸,都是模糊成一体的肉色,没有眼镜的轮廓也看不清细节,他不记得他们中哪怕一个人。

“他们想让我赎罪。他们这么想着过了二十年,三十年,等到四十年的时候大约一半人忘了这些事,五十年的时候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五十年,群众记忆的钝化速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头个十年,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问我记不记得,安德鲁,乔拉,罗伯特或者是罗伯托,亚历山大、亚历克斯、西蒙、克里斯、普拉特、布鲁斯,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我觉得我好像在翻新生儿名字大全。那儿有个老男人,他算是他们之中执着的一个,他抓着观众席边沿的栏杆朝我大喊,问我还记不记得他的儿子——或者是他的兄弟?那是一个又长又可笑的典型巫师名字,而我连重复一遍都做不到。她说完,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喊叫着一些破碎的句子,什么他漂亮的绿色眼睛,如同小马鬃毛一样茂盛的头发,他的眉毛断过,直到傲罗把那老骨头架出去之前,他嘶哑的喊声几乎是法庭上唯一的声响。而我呢,眼前只能出现一团模糊的脸,在他的叙述下再给那张脸装上一些东西,杂乱的毛发、眼睛、眉毛、鼻子。等到她走了,那团模糊的脸上所有的东西都掉了下来——它恢复如初!”

“模糊,模糊的一滩。”

他顿了顿,目光穿过灰白色的眼翳,看向前方,穿过那些虚空往法庭装饰墙上的正义女神雕塑看去,又仿佛是从自己的背后看去,看见了那个歇斯底里喊叫的胖女人。

“第二个十年,他们仍然没有放弃,一轮一轮的审问过去了,他们已经对我彻底失去了耐心,他们使我痛苦,原以为那会让我大喊大叫,而我没有。”

“你想知道那些细节吗?”

没有声音回应他。

“好吧,好吧,说实话,我也想不起来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第二个十年过去了,我还是没能想起来谁,我的头脑没有义务去记得那些模糊的脸,而我也不是画家——他们中的一些人想要让我用笔画。再不行,他们便用咒语,摄神取念,或者是那些更高级的黑魔法咒——所有的私刑里,唯独提取记忆这件事我记得。但他们都失败了,因为没人能够突破我的大脑,就算他们拿着血蛞蝓,吸饱了最新的记忆提取液也没有用。扎进我的脑袋里只能带出脏血——这让他们无比懊恼。”

他开始变得兴奋了一点儿,在叙述经历摄神取念私刑的时候尤其,那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自傲。

“第三个十年,我确定我可能——在那里——短暂地疯过一回,审讯已经减少了一半,外界已经开始慢慢淡忘。曾偷偷和我保持联系的人也陆续消失,再没来过消息。”

“你以为被公众遗忘,就能够得到安逸吗?不,那其实更痛苦。我坚持了二十年不屈服,吞咽痛苦,而换来的是长久的、如蚁噬骨的酷刑,施刑者只有一位,那永恒的一位——时间。我那曾经灵动的精神力量显现出它的第二面来,它使我一次次地陷入疯狂。使已经不再年轻的我那个方正的洞窟里尖叫,诅咒,用手指甲去刮擦石壁,去紧紧抓牢被施了火烫咒的栏杆,然后像个痴傻阴郁的可悲人,淡漠地望着前方不言一语。然后,最为恶毒的是,在这些疯狂暂时褪去之时,另一种东西浮了上来:我的记忆回来了,它在被格林德沃的铜墙铁壁屏蔽了二十年之后回来了。”

他努力地控制,不以颤抖的声音说出那些词句。那是十分奇怪的语气,恐惧、悲伤、怯懦却仍然有着最为核心的坚实,在五十年的牢狱生活中,没人打败过他,没人使他屈服,作为一位恶贯满盈的囚犯来讲他应该感到骄傲。

“我得说句——我说错了。”这固执的老囚怎么也不可能承认自己曾经撒谎。“我说错了,你瞧,我说过,那些记忆回来了。而我全部都记得。”船又缓缓开始加速了,他隐隐约约地能看出岸边风景的变化,陈旧的砖石堤坝变成了一片长条形的白色,欣赏这麻瓜的造物对他一个老巫师来说是件难事。

他恢复了那个惯常的坐姿,偏着皱巴巴的脸,喘着气。老囚在长久独白后歇息了一会儿。

“后来我记起了那个年轻人”

他眯起那双眼睛,声音低沉,几不可闻。“那个人说得很对……他是有着那绿色的眼睛,一头不知道多少天没洗的头发,他的眉毛拧在一块——临死前叫喊唾骂的样子和他老爹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在那有限的千分之一秒,他怔住了,低头驼背缩着,双手抬起,弯成一个宽大的面遮住了自己脸,手指并排扣掩在那皱缩、不出泪的眼睛上,很久很久没有放下。



TBC

这篇文章已经在我的文档里躺了大约三个月,我始终没法把它写完。后续大体情节已经在我脑中有了一个模糊概念。发出来的大概是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一左右。

虽然标签里有GGAD,但是现在看来这部分并没有多少明显的GGAD内容。

我在写作北方航路的时候,给许多亲友轮流试阅过,综合了所有的意见我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绝对不为读者的阅读便利性在文笔方面做出过多迁就。如果这篇写完,也会始终是这个风格。

期待我们能够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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